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上世紀90年代初,家里購得一臺收音機。
每天午飯時,爸爸總將收音機置于飯桌一旁聽一段評書。入迷時,菜都忘夾了,仿佛那就是一道美味的下飯菜。久之,我也跟著聽出一點兒名堂,知道說書人叫單田芳,也知道他講的是一部古典章回小說《七杰小五義》。書中我最喜歡一個叫“徐良”的好漢,可最讓人心煩的是,每到精彩處,說書人戛然而止——“欲知后事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”。這個“下回分解”,真讓人揪心。
有時,我和姐姐就在飯桌上,天馬行空地瞎猜一通。第二天,再對著收音機看誰的猜測更靠譜??墒?,一波猜想剛被證明或否定,新一波猜想又在“且聽下回分解”中開始了。循環(huán)往復(fù),無休無止……
后來,作家余華在回憶自己最初的閱讀時說:“在我的記憶里,我大概看過十多本沒頭沒尾的書,不知道故事怎么結(jié)束讓我很痛苦。當(dāng)時也沒有一個人可以告訴我結(jié)尾是什么……我晚上睡覺前躺在床上就開始編結(jié)尾,一個一個編完之后,覺得不好就重新編,基本上我就是以這樣的方式度過了一天又一天?!蔽胰绶旯嗜?,覺得自己幸運多了——他是完全不知道“后事如何”,而我只是晚一點兒知道“后事如何”。
余華又說:“現(xiàn)在回憶起來,當(dāng)我還沒有成年的時候,我已經(jīng)開始在訓(xùn)練自己的想象力,這對我以后成為一個作家有很大的幫助?!蔽矣悬c兒羨慕余華了,他“絕境逢生”,自覺地在文字的斷崖處,練就一身攀爬、飛升的文學(xué)想象力。于是,我突然醒悟——閱讀不能順流而下,要像作家曹文軒說的那樣:“讀書應(yīng)該有停頓——突然中斷閱讀而思考已被閱讀的那些東西。”
2
張秋生《小巴掌童話》里有篇極短的童話《刺猬和老虎》,讀給學(xué)生聽,一分鐘都不到。我改用“讀一讀,停一停,猜一猜”的方法,讓他們感受“停頓”產(chǎn)生的魅力。
“刺猬和老虎在一起。老虎看了刺猬一眼,嘆了一口氣?!崩匣槭裁磭@氣呢?學(xué)生說一定是它想吃刺猬,卻又沒法吃刺猬。
老虎說:“昨天,我看了一部電影,真精彩。里面的刺猬聰明極了……”老虎怎么突然說到電影里的聰明刺猬呢?他會打什么主意?猜測難度加大了。不過,還是有學(xué)生猜到這一定跟刺猬的刺有關(guān)。
“他把自己一身的刺都拔了下來,當(dāng)作標槍擲了出去?!崩匣⑦@么說有什么意圖呢?當(dāng)然是想讓刺猬拔掉身上的刺。那刺猬又會怎樣呢?學(xué)生大多猜測——刺猬聽了很高興,昏頭昏腦地上了老虎的當(dāng)。這個猜測是合理的。這個血淋淋的教訓(xùn)可以警示讀者,不要聽信別人的讒言,也不要逞能做“聰明人”??蛇@么一來,不就是寓言《狐貍和烏鴉》的翻版嗎?作家張秋生筆下的刺猬是怎樣應(yīng)對的呢?
刺猬說:“我昨天也看了一場電影,里面有只老虎很勇敢,他把自己所有的牙齒都拔了下來,做成項鏈,掛在脖子上?!?/p>
你看,這只刺猬機智吧!它不點破老虎的壞心思,而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,跟老虎斗智呢!這樣聽故事或者閱讀故事,停頓,猜想,也成了其中的樂趣。停頓之后,如果讀者的猜測與作者的講述同向,則有“英雄所見略同”之感;方向迥異,其情節(jié)設(shè)計的優(yōu)劣高低,便一目了然,作者的匠心獨運、不同凡響之處,可最大限度地化作讀者的深深感動與強烈震撼。這樣閱讀,既在閱讀又兼創(chuàng)作,兩全其美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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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6年10月,作家王桂國約我一起參加畢飛宇工作室小說沙龍。我知道沙龍的參與者大多是作家,我哪敢坐在他們中間班門弄斧??晒饑偃垼€直接發(fā)我即將匿名交流的小說《滿面春》,我只能應(yīng)約。
可一個普通讀者如何獲得與作家對話的資格呢?我決定還是先好好讀一讀這篇小說。小說一共七頁,我在辦公室里,每天只打印一頁,反反復(fù)復(fù)地琢磨它。至于下面的內(nèi)容,“且聽下回分解”。就這樣,我耐著性子,批注人物特點,并猜測接下來可能發(fā)生的故事。這種讀法有點兒煎熬,但亦有所獲。小說講的是小城拆遷的故事,通過細讀,我發(fā)現(xiàn)人物語言與其所處的時代并不貼合;通過細讀,我發(fā)現(xiàn)小說前面出現(xiàn)的意象與后面的人物形象未能“天然合一”……
帶著諸多發(fā)現(xiàn),我參加了10月23日的畢飛宇工作室小說沙龍。參會的除了畢飛宇,還有龐余亮、韓松林、賈夢瑋等眾多作家。交流一陣后,主持人點名讓我發(fā)言,我說:“……我覺得可以將南門大街拆遷展開寫,因為對于年輕人來說,拆遷改造沒有太多感受,但對于文中的趙潤生來說,他無法適應(yīng)那樣的城市生活,他反對拆遷,但他無法控制,只能接受,城市的繁華時刻在折磨著他……”我還沒說完,畢飛宇興奮地打斷我,說:“你講得太好了。你的觀點讓我想到一個點——寫小說的時候常常會遇到一個道德選擇的問題,比如這個小說,要保護歷史文化,哪兒都不拆才好,但是理性地想一想,要想發(fā)展拆遷是必然的。如何讓這個沖突在趙潤生的內(nèi)心體現(xiàn)出來,呈現(xiàn)出那種無奈感,這樣小說就深入下去了,就好看了……”
那天,外面是綿綿細雨。五天后的《興化日報》以“一場文學(xué)的細雨”為題報道了沙龍盛況。文中,作者在我的發(fā)言后有這樣一段評論——“也許先生所期盼的出現(xiàn)敢于挑戰(zhàn)權(quán)威的人已經(jīng)不會太遠了,這樣互動越來越多,彼此越來越近,等到距離感徹底消失的時候,也許我們會如朋友一般討論甚至是爭辯?!?/p>
如此肯定,我心中暗喜。原來,不論時代如何日新月異,有些讀書的“法子”是亙古不變的——“欲知后事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”。慢下來,讓自己的想象滲透到字里行間,我們的閱讀就能深入其中。
(作者系江蘇省蘇州工業(yè)園區(qū)金雞湖學(xué)校教師)
《中國教育報》2024年09月25日 第09版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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