電話里的女人大呼:“你忘了?”“忘了”這兩個字,被用高八度的音量喊了出來。
她的語氣充滿斥責與難以置信,態(tài)度不可一世:她知道自己手中,握有別人愿意不惜一切代價取得的東西。我原本還以為,因為我和先生確定以后一定會把兒子送進公立學校,所以不需要為了未來可以進高級的私立學校,先在托兒所卡位;但沒想到在上東區(qū),搶托兒所是你死我活的戰(zhàn)爭,不管是普通的,或是頂級的,通通都一樣。所有的紐約父母都為孩子的學業(yè)而緊張,而且有錢人生得多,就連以前被視為“備胎”的學校,現(xiàn)在都爭破頭,幾乎搶不到。曼哈頓孩子多,處處是望子成龍的焦慮爸媽,但托兒所還沒來得及擴張,應付龐大需求,大部分的班級人數(shù)還是像以前那樣,幾乎沒增加,也沒人開設新托兒所。
不把孩子送進托兒所不行,因為大部分的人堅信,孩子在上幼兒園之前,必須接受正規(guī)的學前準備,練習社交,贏在起跑線上。電話上的女人抓住我的心理,我坐在家中就被“掠食者”捕獲了——我很焦慮,希望才幾歲大的兒子能有美好未來。有那么一瞬間,我的血壓不曉得飆高到多少,我覺得心臟快從眼眶里跳出來了。我深吸一口氣,再次解釋為什么自己忘了申請托兒所。這是今天早上第三次了。我知道,我知道,怎么可能忘,但我們家最近才剛從下城區(qū)搬過來,那里的規(guī)定不太一樣,最后申請日期比較晚。我哀求電話上的女人,如果她能透露花時間解釋下去有沒有用,我將感激不盡。如果有用,如果她愿意憐憫我,我將立刻沖過去領“圣袋”——裝著報名表及格式說明的大型牛皮紙信封袋。申請學校的父母必須寫一篇作文,說明自己為什么想讓孩子念該所學校。有的時候,圣袋甚至會附上推薦信格式。我不斷說:非常、非常感謝您在百忙之中還抽空聽我講話,真的,很抱歉我?guī)磉@么多麻煩。
然而我真正想講的真心話(不只是對這次接電話的人,而是對每一個接電話的人),其實是:“為什么你們要高傲成這樣,故意刁難人?!”只是托兒所而已。我知道,孩子太多,入學名額太少,這些我全都懂,但托兒所應該是個讓孩子吃全麥餅干點心、用手指蘸顏料畫畫圖、圍在一起玩游戲的地方。那個地方理應溫暖和善,可以讓孩子享受動手的樂趣,還可以交朋友,聽故事。電話上的女人是托兒所和外界的窗口,難道不應該有禮貌,樂于助人?即便打電話過去的人搞不清楚狀況,問了過于天真的問題,也應該保持耐心呀。上東區(qū)完全不按常理出牌,顯然讓小朋友有地方玩游戲是極為嚴肅的一件事,要花很多功夫。不論是申請學?;蚴翘婧⒆诱彝姘椋率露加幸惶渍?guī)程序,有自己的規(guī)矩,關于學校我還有很多需要學的地方。
我在音樂班上認識的幾位媽媽,還有我?guī)Т罅怂膫€孩子的嫂嫂,都是上東區(qū)人,她們幫我惡補上東區(qū)教育的知識,教我學校的事該怎么處理。她們說某幾家托兒所的所長認識再往上的學校校長(幼兒園到八年級的八年制學校,或是到十二年級的十二年制學校)。那些校長之間關系很好,有辦法把學生送進“好大學”——今日的世界進入超級競爭狀態(tài),不只是常春藤名校才稱得上好學?!,F(xiàn)在不管是哪所美國大學,只要教學還可以,有研究設備,就可以稱作好大學。此外,很多托兒所和再上去的學校,都有很方便的“兄弟姐妹條款”——只要你有一個孩子進了某所學校,你其他的孩子以后幾乎一定都可以進。托兒所會影響你的孩子以后念哪所大學。如果搞定了,以后你只需要申請“一次”十二年制學校。托兒所遠比你以為的重要,托兒所的所長更是勢力非常非常龐大的人士。沒錯,我和先生確定兒子以后念旁邊的公立學校就好,但萬一呢?萬一以后我們想在某個階段讓兒子念私立的怎么辦?萬一公立學校班級人數(shù)過多,兒子沒辦法好好學習,那該怎么辦?萬一兒子上學的時候,或甚至還沒入學時,旁邊的公立學校品質就已經下滑,那該怎么辦?(這種事不是沒發(fā)生過,有時換了校長后,校風就會變。)目前的風氣是“考試引導教學”,公立學校的老師、孩子、家長,每個人壓力都很大,身心疲憊。萬一兒子上學的時候風氣還是這樣,他依舊和很多孩子一樣,被考試壓到喘不過氣,那該怎么辦?萬一為了什么天知道的理由,我和先生有一天想讓他改念私立學校,那該怎么辦?那表示我們現(xiàn)在就得認識厲害的托兒所所長,這樣未來有一天他就可以幫我們牽線。這下子我終于懂了。
我一邊打電話,一邊嘆氣,又變成哀求者了,而且比起找房子的事,看來這次我處于更大的劣勢。我和其他上東區(qū)媽媽不同,沒收到“提醒單”。顯然大家都有一張?zhí)嵝褑危项^寫著:“永遠要提前準備,很早、很早以前就要開始準備。”我在游樂場還有公園和其他媽咪聊天,從她們身上我學到一件事:該做的事應該什么時候開始做?在你以為該開始的時候,再提前很多時間準備就對了。舉例來說,還沒進托兒所之前,孩子就應該先上迪勒奎爾音樂學校(Diller-Quaile School of Music)的課。到迪勒奎爾上課之前,就該先參加嬰兒團體。每一件事環(huán)環(huán)相扣,而且感覺像是內線交易,你必須是上東區(qū)媽咪的一員,才會知道該做什么,才有辦法交換資訊,才能抓準某件事的時機。
環(huán)環(huán)相扣是一種令人很焦慮的生活育兒方式,讓人活得很緊張,因為你永遠不能松懈,永遠不能休息,不管什么事都一樣。其他媽咪聽到我把兒子送到一般的金寶貝(Gymboree) “學音樂”,紛紛搖頭。她們讓我忍不住想起珍妮?古道爾筆下的母猩猩菲洛。菲洛是很有野心的一家之長,她用精明的手段,巧妙地與其他黑猩猩結盟,把自己的后代菲菲、菲甘、菲本, 推上坦桑尼亞貢貝黑猩猩最高階層,成為統(tǒng)治階級。菲洛讓自己的家族,建立起前所未有的王朝,支配著不同的黑猩猩世代。至于在上東區(qū)生活的女人,只不過想勉強跟上大家,就已經得有菲洛等級的毅力、聰明才智、深謀遠慮以及手段。
上東區(qū)的女性告訴我事情該怎么做的時候,在我眼中她們似乎長出深色羽毛、尖銳鳥喙,以及鳥類冷酷無情的雙眼。好吧,其實我想起英國鳥類學家戴維?拉克研究的母鳥。拉克在二戰(zhàn)過后研究英國鄉(xiāng)間鳥類的育兒模式,他的研究結果打破了人們對于母愛的美好幻想。拉克發(fā)現(xiàn),有的鳥媽媽比其他母鳥成功,成功養(yǎng)大代代相傳的后代,他想知道為什么會這樣,為什么有的鳥媽媽成功,有的卻失敗了?他觀察后發(fā)現(xiàn),有的鳥媽媽在每次的繁殖季節(jié),都發(fā)瘋似的全力以赴,盡量產下最多的蛋,也照顧最多的蛋,耗盡自己所有能量。這種母鳥因為太過努力,不但要保護一大窩小鳥,還得幫它們找到食物,最后疲憊不堪,身體虛弱,死亡率較高;而它們一死,孩子們也連帶活不下去。這種“無私”的鳥媽媽成功孕育下一代的概率,不如冷酷、比較會算計的母鳥。后者會在盡心盡力孵蛋以及幫雛鳥尋找食物之前,先打一打算盤:“看來今年春天會來得比較晚,而且非常寒冷,大概找不到太多蟲子。我應該孵這次生下的蛋,還是這一批就算了,等下次環(huán)境比較適合生存的時候,再多下幾顆?或是這次就孵兩顆就好?”拉克發(fā)現(xiàn),等小鳥孵化后,母鳥又得再次面對風險。不太明智的鳥媽媽會喂食整窩的小鳥,比較聰明的鳥媽媽也可能整窩都喂,但它們會看情況,放任體型較大的孩子,把體型較小的孩子擠出窩外,或是看著它們啄死自己的手足。聰明的母鳥甚至可能干脆放棄整窩雛鳥,等下次繁殖季節(jié)來臨時,在蟲子較多的地方,和更身強力壯的配偶再生一窩蛋。拉克發(fā)現(xiàn),母鳥若要成功帶大下一代,除了要愿意犧牲奉獻養(yǎng)育孩子,有時也得“節(jié)省母愛”。聰明的鳥媽媽精打細算,每天依據(jù)生存條件“做著為人母的算計”。赫迪等研究進化與靈長類動物的學者很快就發(fā)現(xiàn),不管是人類或其他非人類的靈長類動物,都會打同樣的算盤。
的確,上東區(qū)的媽媽可以求助避孕技術,而且資源豐富,愛生幾個孩子就生幾個,跟鳥媽媽完全是兩回事。上東區(qū)的媽媽有能力撫養(yǎng)自己的每一個孩子,而且還能大量提供所有孩子食物、關愛,以及博普緹(Bonpoint) a 生產的頂級法國童裝。不過那并不代表上東區(qū)的媽媽沒有自己的育兒策略,她們就連受孕日都打過算盤。在溫暖、懶洋洋的夏天生孩子,應該不錯吧?暑假是父親比較好請產假的時候,而且每年孩子過生日的時候,都可以在戶外辦派對,舉行野餐,吃蛋糕,聽起來很棒對吧?這位姐妹,你錯了!生日在夏天一點都不好,尤其如果是男孩更糟。人們的邏輯是這樣的,小男孩比較活潑好動,比較不聽話,而且發(fā)展動作技能的時間比女孩晚,因此最好“大一點”再入學。美國的南方人喜歡讓男孩晚上學,這樣孩子入學的時候體型就會勝過別人,比較容易被選進校運動隊。紐約人喜歡讓孩子晚上學的原因,則是為了讓孩子重要的大腦和認知發(fā)展勝過同學。
理論上學校每個年級招生時,只收八月以前出生的男孩,我兒子是七月生的,差一點就要轉年才能入學,但還在期限之內;不過嫂嫂說,學校的官方期限是八月,但其實是五月,而且他們比較喜歡收十月出生的孩子。也就是說,在一月、二月、三月受孕的母親,通過了母猩猩菲洛的競賽,她們的孩子可以進人人想進的學校。其他在六月、七月、八月生孩子的母親,在曼哈頓私立學校的體系下,她們的孩子則一輩子都背負著污點。我一個上東區(qū)的朋友開玩笑,她說做試管嬰兒的診所應該在九月、十月、十一月警告大家:這段時期別做人工受孕。
也就是說,我不只太晚才開始申請托兒所,還在錯誤的月份生下性別錯誤的孩子。我向一個剛認識的媽咪請教托兒所的事,她驚呼:“天啊,你不但還沒申請,而且兒子還生在糟糕的月份?”另一位媽咪在兒童游樂場當著兒子的面,也說了同樣的話,兒子大哭:“媽咪,我的生日為什么很糟糕?”我安慰他:“親愛的,沒這回事。”但那是句謊話。我這個做媽媽的人,讓我們母子倆身處于出生月份的確分成“糟糕”和“不糟糕”的世界,但眼下也顧不得了。依據(jù)所有媽媽的說法,我得現(xiàn)在、立刻、馬上打電話給托兒所,所以我打了。
電話那頭的女人,讓電話發(fā)出很大的“鏘”一聲后,再度接起電話:“抱歉讓你久等。”她聽起來一點都不抱歉:“不能申請了。”她連再見都沒說就掛斷電話,我甚至還沒來得及謝她,可能她有什么急事要辦吧。
我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緒,用最鎮(zhèn)定的方式放下電話,心想干脆不要念好了,干嗎搞得緊張兮兮,弄得自己像神經???誰在乎小孩上哪個托兒所,兒子上不上有什么關系?全世界的小孩就算沒上托兒所,還不是照樣長大。我自己就沒上過,也沒怎樣??墒巧蠔|區(qū)不是西非,不是亞馬孫平原,也不是密歇根的大急流城。不行,兒子的未來可能受影響,不能就這樣放棄。我如果就這樣算了,算哪門子的媽?
我就此誤入歧途。在恐懼的脅迫下,從原本的旁觀者變成體制的擁護者。我跟上東區(qū)的媽媽一樣,跟全世界的媽媽一樣,每天都在焦慮自己是不是做得不夠好,不夠多,生怕對孩子的未來造成影響。
《我是個媽媽,我需要鉑金包》
薇妮斯蒂·馬?。╓ednesday Martin)著
中信出版社2019年1月出版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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